五条趴着不动,银白的头发散落铺开桌面上。他这副颓然的模样,非但没有引起同情,反而遭到两名多年损友的嘲笑。
“被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围追堵截到不敢回高专宿舍,真是了不起的成就,悟。”
“你是没看见他听到虎杖敲门的声音就直接从窗口跳下去的英姿……落地姿势相当标准啊,不愧是最强。”
五条缓慢蠕动了一下,换了一边脸贴着桌面继续颓着,声音有气无力:“别说了……看热闹也有个限度……”
夏油和硝子对视了一眼。这样嘟嘟囔囔抱怨着什么的五条,不复全天候无懈可击模样的五条,对两人而言,都久违了。
他们很久之前便察觉到,以某件事为分界点,五条像是逼迫着自己一般,将众目可及的强大以不容抵挡的姿态强横地宣告于世。如同天下之剑不再隐藏自己的锋刃,煊煌而孤高地悬于整个咒术界之上。
友人们很清楚,五条对于用力量折服他人这种事毫无兴趣,因此对他的行动才更加感到惊讶。这份超规格的力量令高层不敢轻举妄动,同时外溢而出堪称恐怖的气息,则带来畏惧。
六眼不向任何人求救,而拯救所有的人。
那时候他们便知晓,挚友心中一定隐藏了一个秘密。这秘密令他独自步入战场,十几年来都孤身一人与未知全貌的敌人战斗着。身为好友,令杰和硝子备感无力的是,他们至今连那战场在何方都全然不知。
不断地接受任务并独自解决。不断地寻找着什么而踪迹无定。不断地拯救、拯救、拯救……战斗。
即使在日常之中,五条也身处孤独的战场。
那是唯有五条、唯有“六眼”能看见的敌人吗?
看着友人渐渐走向远方的身影,留在原地的两人唯有沉默。
而现在,杰和硝子仿佛又看见了学生时代的那个同窗。
猫一样摊在桌上还动来动去,把银发都弄得乱糟糟的,不知道还在嘀咕些什么的家伙,真的好像十几年前他们所熟知的,爱惹麻烦又意气风发的少年。
两人都不会指出这一点。
从何时开始?最强冷瓷般无瑕的表壳出现冰裂纹。
是蝉鸣初起的六月,五条第一次推开任务,前往仙台的时候。
“所以为什么要逃跑啊?那明明是个好孩子。”
“硝子问的真直接。”
“不如说,看他那副躲躲藏藏又偷着乐的没出息的样子,已经腻了。”
贴着桌面翻滚的那坨银毛僵硬不动了。
啊,说中了。
杰和硝子两人一起想道。
“其实被那孩子追着到处跑很开心吧,悟?”
“听说猫为了吸引注意力,有时候就会这样做呢,非得被人追着才行。你是猫吗?悟。”
当然要乘胜追击。
“……喂你们两个。从刚刚开始就在冷嘲热讽啊,很闲吗?”
白毛直起身来,皱着眉警告地看着两人。被六眼瞪视的二人毫无所惧。
“在转移话题。”
“拙劣的转移话题呢。”
“喂……”
五条啧了一声,还没放出什么狠话,就被突如其来的推门声打断了。
“打扰了,我来取……啊。”
才进入房间的虎杖,和两名笑得东倒西歪的大人一起,注视着唯有窗帘飘荡的空荡荡的窗户。
“这家伙,真的是落荒而逃啊哈哈哈哈哈!”
“刚刚是有只大白猫跳下去了吧?是猫吧?那个一瞬间从窗口消失的白白的东西。”
“不知道呢,或许是鸟吧,毕竟楼层有这么高呢。”
“……”虎杖等待两位无良大人笑完,才无奈地说:“两位老师也不要这样欺负五条老师啊。”
“虎杖,你连面都不给你见的陌生人都要维护吗?会吃亏的。”
“对呀,而且这怎么叫欺负呢。”
虎杖举起手机界面:“发邮件让我这个时间来取任务用的药品,还叫我不用敲门直接进的,不就是家入小姐吗。”
“被发现了。”硝子毫无愧意地棒读,“可惜让那家伙跑了。”
“老师才是,为什么还要刻意制造会面啊。”
夏油问:“难道悠仁不好奇悟那家伙躲着你的原因吗?”
硝子接着说:“是呀,我们想让你们好好见一面呢。”
不,家入小姐只想看热闹,夏油老师只是觉得有趣吧。虎杖叹了口气:“怎么说呢,入学这么久一直被避开,就算我也会有点受伤的……”
少年人略微失落的表情,让两位大人也稍微动摇了一下。硝子说:“虎杖同学,那家伙不是因为讨厌你才躲着走的,这点我可以证明哦。”
“啊,这点我知道。”虎杖说,“不知为何,有这个感觉。”
“这样啊……”
直觉相当了不得啊,这孩子。
“不过我不打算理解五条老师行为的动机,也不想善解人意的从此自觉远离五条老师出没的范围。”
不,你这样做的话,那家伙才会急的要哭了。硝子叼着烟想。而且出没是什么意思,你把他当成什么野生动物吗。
“之后也会豁出一切努力,继续对五条老师穷追猛打的。”少年平静地说出不得了的宣言,“请如此转达给五条老师,麻烦了。”
不知为何,夏油与硝子有想为他鼓掌的冲动。悟这个麻烦的家伙,不也招惹上另一个麻烦的家伙了吗。
“加油……”
“我们都会支持你的……”
“呃,也没有到这种程度……”
面对两位师长如此勉励的话语,虎杖不由苦笑。
“最后还是没问出来,悟为什么避开这孩子。”
看着虎杖离开的背影,硝子点燃手中的烟,这样说。
“虽然悟被追逐的时候好像很开心……但逃跑时也是全力逃跑啊。”
“谁知道那家伙在想什么呢。”
两人沉默了一会,夏油问:“硝子,你还记得那件事吗。”
“想忘记也很难吧。”
“哈哈,说的也是呢。”
五条坐在屋顶上,看着少年从高专苔迹斑驳的石路上走过去。
虎杖对五条的追逐战已经持续了一个月。除了五条以外,高专全体师生似乎都乐在其中,纷纷给予悠仁支持,逐渐变成席卷全校的活动了。——包括五条,也很难否认自己从中得到乐趣。
即使拼命克制私心,再次见到那孩子充满生气的脸庞,喜悦还是会涌上心头。
至今为止,两人尚未正式见过面。但五条心中,早已描摹过这张脸何止千遍。
在梦中,这张脸永远停留在少年时的模样。
——六眼之子,生而知之。
最初发现幼年时便梦见的诸般景象,实则是某种未来的预兆,是在一次任务中。因为梦见咒灵向某个方位逃走了,于是姑且无聊的等在了那个方位。没多久就看到咒灵奔逃而来,一头撞上术式而灰飞烟灭。
之后也断断续续试验了几次,基本能够确定。
在梦中观看未来的影像是非常无聊的事。为了不看到这些东西,五条尝试过彻夜不眠,结果上课时不小心睡过去了,梦见夜蛾拿粉笔砸他的场景。于是醒来时下意识仰头避开了。
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,五条比夜蛾还要生气。无意识倚赖梦中预见的情形,令年少的悟感觉作呕。
下定决心无视这些梦境预告之后,五条却开始做另外一个梦。
关于一个陌生的孩子。
被期待着出生,被扭曲的降诞。面目模糊的双亲将他交予老人手中,被抚养着健康的长大。习惯了照顾老人、帮助他人,性格开朗,体能很强,是个成长的很好的孩子。如果只是这样,是多么平和又安稳的一生。
对于少年时便游走于诅咒之中的咒术师而言,这样的日常实在是过于平淡了。不知为何五条却沉默地观看了下去,怀抱着他也不确知的心情。
那是另一种形状的人生。
如果普通人可以拥有这样不被诅咒干扰生死悲喜的生命……五条从中确认了祓除咒灵的意义。
他注视那孩子经历至亲从衰老走向死亡的过程,直至送别唯一的亲人。五条目睹过许多死亡,并不能真切共情,但他了解孤独的滋味。
已经收拾干净的病房中,站在窗前凝望天空的少年,不会知晓这一刻有人正注视他的灵魂。
即使是五条也难预料,少年的人生会在这一天急转直下,更想不到这趟出轨失控的列车,还有他的天外助力。
看见那散漫悠然出现的眼罩男人时,五条感觉到命运荒唐的倾轧。
少年的人生热闹了起来,遇见许许多多的同伴与敌人,也遭遇数不尽的战斗与伤痕。那孩子欢笑着也悲伤过,和友人吵吵闹闹又在战斗中彼此托付后背,令五条想起自己与同伴两人的相处。
但这是不同的。
他敏锐察觉鲜活日常中处处隐藏不祥暗兆,命运从幕布后透出冰冷刺骨的齿尖。吞下宿傩手指的容器,怎可能有圆满无憾的终局。
失控的命运列车,携一路血迹向深渊驰行。
五条走在涩谷的废墟上。死寂的残垣与尸山之中,有人短促地哭至喑哑,又站起身跌跌撞撞奔赴战场。
纯白的荒原之上,五条看见少年的心在死去。
——此后前路,皆是地狱。
那巨大的悲恸震动着他的胸腔,以至于自己被设局封印一事都没得到多少注意。他跟在少年身后走完这一程地狱,直至路途终末,回到当初原点。
同样的一个房间,两个人。
伸出手的人,被束缚的人。
沉默的人,笑着的人。
大人伸出手去,年少的星辰陨落手中,依然灿烂生光。
少年说了无憾。
五条心想,哪怕说句恨我也好呢。
梦中的五条悟什么都没有说。
难道他习惯了杀死熟悉的人吗。五条感觉恶心。他想喊住这个没用的男人,但成年人已经走出房间。门外有许多黑西装的人等待着,他们纷纷向五条低头,男人只是漠然的经过了。
五条跟在这个男人身后,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。他走在长廊上,看到庭院中樱树繁茂如云霞,才意识到此时应是春日。
季节相比一个孩子的逝去,有什么值得关心?但成年的五条为此驻足了。
男人伸出手,托了一片花瓣在掌心。望着那点浅淡的樱色,他沉默了很久,才低低的念了一句。
那是除了五条,没有人会听见的低语。
是那孩子的名字。
春日繁盛无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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