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五悠】来渡(一)

咒术师没有真正的假期。休假时碰见诅咒,总不能不出手祓除,长途旅行往往变成各地特产咒灵巡礼。五条悟三年来第一次休假,同事塞给他去远离都市偏僻小镇的机票,咒灵密度骤减,一路上只见风景澄明。

六眼中的世界难得这般清净,普通乡野宛如崭新天地。他没有拿供游客取用的地图,出了车站就随便选了个方向漫步闲逛,在森林外的烧菓屋买一袋当地特产甜点,一路边走边吃,走出森林时只剩下一个纸袋了——口味不错,离开时可以买些当伴手礼。走到长满青苔的石桥上,还停步看了一会河流中的鲤鱼。

小镇不大不小,够他乱走半天,眼看着夕阳在天边慢慢烧出一片云霞,小路两侧的石灯笼里也逐渐点起摇曳的烛火,五条却还没找好下榻的旅馆。他只沿着小径一路行去,草丛里蛩鸣低低应和着足音。天色渐晚,走到流水缓慢的河边时,恰看见一缕黑气从水中升起。

是未成气候的初生咒灵。

五条悟饶有兴趣地看着,只等着那缕黑气受他咒力吸引飘过来,然后撞上无下限自觉去灰飞烟灭。孰料那呆头呆脑的咒灵原地停顿了一会,居然无视了近在咫尺的六眼大人,而是转身向河流另一边飘去。

意料外的状况让五条也愣了一下,难得起了兴味。咒灵的本质最容易被强横的咒力源头吸引,有六眼这般超规格的庞大咒力源在附近,咒灵要么会被吸引前来无知送死,要么会被过于恐怖的咒力压制得瑟瑟发抖不敢动弹。

河流另一边,有什么更加吸引咒灵的事物?

五条不紧不慢跟在咒灵后面,踱过横越河流的木桥。甫一踏上这边的地面,便听见朦胧的笛声与鼓点。走过幽深的小径,绣球花低垂的花瓣拂过衣服下摆。五条垂眼一望,河流上方漂来数盏灯笼火。他记起日期,才恍然发觉,原来已至盂兰盆节了。

五条看了会水面浮沉的灯火,便闭上眼,循着笛声与鼓点前去。他没有追着咒灵——那弱小的咒力在六眼的感知里毫无藏身之地,反倒是细微如缕的乐声引人求索溯源。便是设下陷阱请君入瓮,六眼也只会欣然赴宴。

他幼时因难以忍受六眼加诸身体的负荷,习惯了闭着眼行动。如今成年的身躯早已与六眼平和相处,幼时的习惯也依然得心应手。闭目之时眼前并非一片黑暗,而是常人难见的斑斓浮幻之界。足下延伸出色彩不一的光路,五条只循着其中最明亮的一条,闲步穿过绣球花小径,耳边的笛声与鼓点逐渐清晰。直至踏上小路的尽头,光路延伸向前汇入一团盛大的光源,像是陡然揭开一层隔障——耳边乐声急促、人声喧嚷,风声与刀声一时齐作。

……刀声?

他睁开眼。

在他眼前,祭台高耸,两侧灯笼绵延林立。头戴面具、发色如樱的舞者,半着狩衣,半边肌理分明的躯体赤裸,执刀的手臂线条漂亮,旋身正踏于灯火煊赫的高台之上。

此时明月初升。火光映着刀光如雪,刀光更夺辉月之光。鼓点急鸣声促,舞者身姿轻巧又不失力量,回身之际刀尖擦着烛火掠过,带出星点般的流火绕身而飞。鼓声越来越急,舞者衣袖偏飞,系面具的流苏在耳畔震颤不止。

祭舞承古有之,既要取悦神灵,又要震慑妖鬼。舞者俯身时姿态从容不迫,似在神前;挥刀时凌厉犹带杀气,如临鬼域。

绷紧的腹肌上附着薄汗,起身、旋身,仰身,在火光下钻石般闪光。

——这是唯有六眼能看清的细节。

那一路寻来的咒灵仿佛也被祭典的热烈气氛催化,形貌不断变化狰狞,向高台之上扑去。然而在五条出手之前,舞者回身踏步,袖角向后飞展如翅翼,手臂高高扬起,挟千钧之势,向前方挥出一个凌厉的斩击。

咒灵被利落地碾碎,毫无声息。

而鼓点恰停在最末的一声重击。万籁忽寂。

五条伫立原地,久久凝视高台之上。

他的心脏也如终末的鼓点一般,被刀者凛然艳丽的挥斩击中了。


虎杖悠仁按例跳完祭典前夜的祭舞,从高台上溜走,退回到神社后面,才取下面具喘了口气。这时候参道上是不会有人来的,他站在鸟居下听了一会远处悠扬的乐声,抬步拾阶而上,脑子里一时纷乱嘈杂,一时又镇定得仿佛什么都不想。

绕过拜殿回到住处,他走在长廊上就开始褪去祭典衣装,绣了神纹的衣料胡乱扔了一地,面具也随便丢在廊上。又觉出口渴,便把刀搁在房中,裸着上身赤足踏过草叶,走到院子里打井水喝。月亮完整的落在井水里,被他搅散成片片金箔,舀起来咽进喉咙。

他是真的渴了,喉结吞咽数次,喝下大半个月亮,才停下来用手背擦了擦嘴。来不及吞下的水珠从唇畔滚落锁骨,行经饱满起伏的胸膛,沿着腰腹流畅的肌理线条滑下去,直至渡入不可见的隐秘所在。

五条悟有时候觉得,六眼真的看得过于清楚了。

舞者喝完水,向后退了一步,足背为蔓草覆拥,侧过身来。他方才站在阴影中,这时才为月色一照,露出真容。那是一张年轻到令人痛惜的脸——本该柔软鲜活的面容上,横亘着一道狭长的伤痕,给这张更适宜欢笑的脸上无端增添肃杀之气,让他比起孩子更像个战士。这伤痕如同器物经年的裂隙,明月一照就要透出光来。

是谁令他成为战士?五条想。心脏隐痛,只当做错觉。

年轻人说:“请出来说话吧。”声音沉静。

知觉很很敏锐,五条不带感情地评判。他跟着这青年断断续续走了一路,此时才慢悠悠现出身形,抬手随意招呼一声晚上好,是一贯被评价为轻佻的应对。

陌生的青年望着他,眼睛里有细碎的闪光。或许是井水波光的映影。好一会儿,这年轻人才笑起来,也答了一句晚上好。


五条悟被请入房间里喝茶。其实虎杖没有茶叶,端上来的是清冽的井水。井水里也有摇晃的月光,算是虎杖分了一片月色给他喝。

神社中只有虎杖一个人,他说他不是神主,但是既然神主无踪迹,那么他也可以做主。

“你没有担任神职,却在祭典上跳舞?”

“我是无业游民。”虎杖说,“神主要出门旅游,雇我短期打工。”

听起来很可疑。五条有心试探他的来历,本该百般盘问,不知为何心里却只听他说话也觉得欢喜。六眼勉勉强强警觉了一下,又不由自主落在那道陈年伤疤上。青年已经换好家常衣装,敛襟正坐在对面,身姿挺直,一眨不眨地望着他。一盏烛火隔在他们之间,缓慢地摇晃。

只有蜡烛,据青年说,因为供奉寡淡,神社已经没钱交电费了。

五条的外表足够他装成好奇心旺盛的外国游客。

“打工的内容,都是这样的工作吗?”

“不……祭舞只有这一次啦。”青年的脸上出现一丝羞赧,挠着那头樱色短发笑了起来,“平时都是些零碎的工作,比如打扫神社,整理绘马御守,清洗水池……”

门外传来一声猫叫。他的视线转到门檐廊上,“……还有喂猫。”

大约是神社里栖居的野猫吧。五条注视着年轻人匆匆站起身,从角落里拖出一袋猫粮,走到庭院中向猫食盆里倒满。那橘色的野猫用脑袋蹭了蹭虎杖的手,然后呼噜呼噜吃了起来。

“神楽舞,一般是巫女跳的吧。”

虎杖抬起头,才发现五条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。青年就这样仰着头看他,似乎毫无警惕心地回答:“是啊。没办法,这种小神社,也招不到巫女嘛。”

这是完全暴露了弱点,也不便攻击的姿态。五条想。

“而且,我跳的也不是神楽。”虎杖又低下头,抚摸着猫咪的后颈,“对比起那样庄重优雅的舞姿,我的只能算是野蛮的挥刀吧。”

不,那非常美。五条在心中反驳。而且从这个角度看,虎杖露出的后颈线条,也纤细得仿佛可以用手掌轻轻握住。

五条对自己深感意外。他不是这么容易被细节勾动心绪的人,也决不会细腻到注意他人手腕脚踝后颈……诸如此类地方。但这些无需介怀的细枝末节、毫无意义的一举一动,却被六眼贪婪地全然纳入感知之中,近乎急切地捕捉每一点影像声色。他心中已然情绪翻涌,面上依然以静制万变,看不出一丝波澜。

猫吃完了夜宵就走了。虎杖拍了拍身上的草叶站起来,转过头来。

“我还没有问……先生怎么称呼?”

“就叫我菅原吧。”

青年愣了一下,没有逃过五条的眼睛。他笑着问:“怎么了?”

“只是觉得有点巧。”

男人轻缓地“嗯?”了一声。

“菅原……先生进来时没有注意吗。”青年将这个五条随口一说的姓氏咬的很重,“这座神社也算是一座天满宫呢。供奉的主神也是菅原道真大人。”

五条也愣了一下,他是真的没注意。说起来从拜殿经过时,那几株秃树看着确实像梅花。他不自觉地自语了出来,虎杖听了,露出好笑又无奈的表情:“菅原先生,现在才是夏天呢。”

真是要命,这表情也能让五条心里轻轻一动。他不由得脱口而出:“那又如何,便是在夏天,樱花不也开了吗。”

他才说出口,便预先感到了无趣。这么冷的相关,对方也难以接收到吧。说到底,五条早该习惯了这种冷场的时刻。

然而虎杖歪了歪头,抬起手捻了捻自己的头发,笑了起来。“樱花的颜色可比我的头发好看多啦。”青年自然地说。

我完蛋了。五条听着自己愈发鼓噪的心脏,镇定地下了判决。

他清了清嗓子。“今天太晚了,不然就去拜会一下道真公吧。”

“您好像很了解。”

“啊,毕竟本家……老家那个破园子里也种了不少梅花,小时候每天每天都看得腻烦了。我以前还说过,要把那片梅林一把火全烧了呢。”

占地广阔、历史煊赫的五条本家如果听到这样的评价,大概能气死一本邸的人。五条才不管他们。

虎杖对他的不敬言辞没有反应,只问:“菅原先生对神明也有所求吗?”‘’

“凡是人类,都会有寄望于虚无缥缈之物的时刻呢。”

“嗯……但是您仿佛不一样。”青年说,“您不像是会相信虚无缥缈的存在的人。”

五条不由得停下脚步,看了他一眼。

“喂喂,在神社这样说是可以的吗~”

“哎呀糟了。”虎杖神色毫无变化,说,“那就拜托您当做没听到吧。”

五条不由得笑出声来。真是有趣的家伙,他想着,心情逐渐趋向温和明澈了。

本可以含糊隐藏的话语,也自然而然倾泻而出。

“我啊,一直觉得神明于我不过是无用之物罢了。直到几年前,这样的想法也没有变过。但是。”

五条眺望着本殿的方向。从这里看过去,只会被黑魆魆的树影遮蔽视线。

“直到我丢失了凭借人力无法找回的事物。那时我偶然想到,如果真要找回这样事物,大概只有所谓的神明能办到了吧。”

虎杖的呼吸仿佛停滞了。他如同被剥夺了全身的感官,只听见自己询问:“先生丢失了什么?”

“嗯……是难以界定存在的事物。”男人说,“是明知存在于那里,也无法触摸;即使无法触碰,也心知必然存在——就是这样难以捉摸的事物。” 

这样的声音从头顶落下,像浮冰沉入海底。像沉入虎杖的心之海底。

“那是……”

“是记忆。”五条说,“以某个时间点为限,我失去了一整年的记忆。”



-tbc.


评论(3)
热度(78)
  1.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无量无忧 | Powered by LOFTER